言攸数不清自己和褚昭下了几盘棋,她一直在输,褚昭善于揣测她的路数。
在褚昭面前她就太收敛,让他轻易掌控。
她向褚昭讨饶:“殿下,时辰不早了,便是再下几十局,我这臭棋篓子也赢不过殿下……”
褚昭漫不经心道:“把你的下一步交代了,孤就放你走。”
“殿下不为小女安排后路吗?”
他轻轻发出一声哧笑,意思显见。
言攸拘谨道:“殿下想看哪折戏,小女就帮殿下唱哪一折。”
褚昭扫视门边一眼,四下无人,也不会有谁敢闯入此处。
“消失已久的墨家终于有了行踪,从南方云陵一路北上。偃甲机关、易数推演你都会一些,你扮成墨家游侠去探他们的底细和目的。”
他有意让步,给她留了一个平局的颜面。
言攸谨慎追问:“殿下愿意给多长期限呢?”
褚昭只是笑笑,没有准数。
“只要你的消息早过东宫已得的情报。”
言攸神情凝肃:“殿下那么多下属、线人,未免是为难我。”
“为难?”褚昭平和的语调中暗藏锋芒,“你向东宫投诚递报时,怎不说这消息得来有多难?想讨价还价,那要看你其他事能不能做得漂亮。”
“是,殿下。”
言攸拜别后独自走出吟风楼,身边一下子静了。
不久后,门又开了,亲卫惊萧推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进来。
“殿下,适才有人偷听。”
褚昭轻掸衣袍,那人甚至没能入他的目,就被他宣判。
“杀了就是。”
不论是谁的人。
惊萧从腰侧抽刀,刀锋抵颈时褚昭又发话:“算了,别在这里动手,难收拾。”
惊萧会意点头,收起长刀后团了布塞进那人口中,至此之后他再也泄不出半句话。
*
言攸走得很慢,思绪飘忽地走了很久,游荡在人潮中,听人间喧嚷。
疲惫、紧绷都不值一提,最难解、最痛苦的莫过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为恨活着,在本该幸福的光景中挣扎,望不到头。
恍惚间,她停了步子,隔着道路就能看见“长宁侯府”的鎏金匾额,似乎经历多少年风吹雨打和消磨,它都鲜亮如新。
言攸笑着,笑起来时指甲要嵌入掌心。
四年。
“阿嫽姐姐!”
“别喊!”
“阿姐,有形似的偃甲人可以瞒他们一时,拖个一时半刻足够我们出城了!”
秦嫽眼里满是泪,把言攸送的袖弩塞回她怀中:“可是父亲、母亲都死在宅中了,阿姐不能牵累你。”
“我去把义父义母的尸骨取出来。”
“别去……别去……跑啊!”
“跑——”阿姐捂住她的嘴,对她手语。
“跑不动了阿嫽姐……”
好累,又好闷。
“藏起来,藏好了,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。”
于是她在杂物堆砌的僻静角落,看贼人将家宅烧个精光,把几十口人的尸体一并烧成齑粉。
原来血肉的重量不过被风轻轻吹散的几抔灰。
“俞繇,你偏偏是他的长子。”每一个字都是腥甜的讽刺。
天下雨了,言攸只身走在天幕下,受着雨水的淋洗,面上的妆粉在褪色,要撕裂她的伪装。
她擦了擦脸,半走半奔,向着如今的栖身之所。
她不会让俞氏、让俞煊活过下一个四年。
言攸踩着黄昏回到薛府,薛疏在等她用饭。
“阿嫽,快过来。”
见陆氏板着脸,言攸对他们说:“今日裕王妃邀见,她多留了一会儿就耽搁了回府的时辰,若下回时辰晚了就不必等我了。”
陆氏假意客套:“只等了一会儿,不妨事。”
薛疏盯着她的手臂,心事重重,陆氏说完话他接着道:“一家人,不必计较。”
言攸对他们没什么所谓的家人亲情,这些逢场作戏属于利益交换。
饭后,她与薛疏私谈。
“今日裕王的下属查封了吟风楼,抓到一些幕僚和下属,是有关结党牟利的,近来大理寺应该会很忙。”
他轻声道:“迟早要查的。”
言攸对他有所隐瞒,关于私见褚昭一字不说。
薛疏只问了她和俞澜重逢后,对方有没有认出她的身份。
言攸疏冷道:“宫宴上她认出我了,若没有九成怀疑,她都不屑于见我。”
“俞繇呢?”
“丫鬟扮成了我的模样,俞繇不可能将她视作是我。”
她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,人有些晕乎,坐在那里病态恹恹的。
薛疏命人煮了驱寒汤药送来,细辛刚放下碗勺就被他催着下去。
言攸摸了摸额头,果然热烫,听见薛疏道:“先喝药。”
她低声回了句“谢谢”,端起那只药碗,深浓的药汁上浮着她沧桑的双眼。
药很苦,和那个名字一样苦。
“又在想什么?”薛疏以指被触了触她灼热的脸。
言攸一动未动,悻悻道:“没什么。”
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想他记得你认得你还是永远不认?”薛疏问话时带点小心翼翼。
可她说:“他不会认出我,不会知道我死得无辜,也不会知道我盼着他、盼着侯府舍弃我……”
薛疏扯过她有伤的手臂,亲眼见了那疤痕心都凉了许多。
他涂着药,问言攸:“如果他知道不是你,不怨你,你就会盼着和他坦言吗?”
她眼皮沉沉,往下坠着,趁着意识清醒回答:“我不会。”
她犯罪是迟早的事,俞煊毁了她的雍州清梦,她在玉京残喘度日也只是为了一报还一报。
“我看他已经活不长了,人死后再觉遗憾怎么办?”
言攸摇头:“薛师兄,你说得多了,不像薛师兄了。”
她没有心力再论这些小事,靠着桌边歇下。亦听不真切,薛疏在说什么。
七,什么七?还是……什么棋?
薛疏抱着她,那么高挑的姑娘,分量轻似空心木。
很早之前,他也一直以为俞繇师兄是善人,虽出身高门却少有的一视同仁,家世、样貌、成绩……俞繇师兄应有尽有,同窗称颂,夫子偏爱。
羡慕,羡慕得人发疯,却不敢存着毁掉他的心思。
直到长宁侯府出了第二个考入行止学宫的人,师妹和俞繇师兄大不相同,只让他想起自己在学宫念书时遭受的一切。
薛家和侯府议亲,和玉京其他世族一般,因瞧不上薛家才答应将师妹许给他,那个漂亮的瘸腿师妹本来很高兴,是俞繇师兄私心作祟,帮俞沁撮合了这桩婚。
原来俞繇师兄是那么恶心、伪善、自私的一个人。
瘸腿师妹本该是他的妻。